散步在知性山林 ╳ 山林涉涉:琅嶠卑南古道:踏查斯卡羅的軌跡
阿朗壹(Aljungic)原為台東達仁鄉排灣族大龜文王國部落的舊稱,如今常被誤指為琅嶠卑南古道的旭海至南田段。這條沿海古道承載原住民獵徑、通婚遷徙的足跡,歷經清廷開山撫番與二戰防禦遺跡,現僅存七公里,隱身於旭海觀音鼻自然保留區內,保留台灣最原始的海岸風貌。

對岸飄來的塑膠瓶、錯認塑膠袋為水母而誤食的海龜骸骨、廢棄漁網、鏽蝕的鐵桶,這些殘留物無聲地控訴人類對海洋的傷害,提醒我們,海洋污染刻不容緩!

阿朗壹(Aljungic)這個名字源自台東達仁鄉安朔部落的排灣族舊社—阿朗壹社,指的是一條從屏東內獅越過大武山,通往安朔部的古道。然而,如今許多人誤將「阿朗壹古道」用來泛指南路旭海至南田段。其實,這段路應正名為「琅嶠卑南旭海觀音段」。1874年牡丹社事件後,清廷沈葆楨意識到邊陲原住民地界的管轄權與外來政權的窺伺其關係錯綜複雜,於是推行「開山撫番」政策,招徠墾民修築北、中、南三條聯絡後山的官道,以加強管轄。這三條道路包括北路(現已成歷史遺跡)、中路(八通關古道)與南路(崑崙岰古道)。此外,還開闢了南崑崙古道、浸水營古道、牡丹灣古道(琅嶠卑南古道),牡丹灣古道長達100多公里,從恆春到卑南將各部落串接起來,以便清廷以武力征討資源並推動原民漢化。


二戰期間,日本軍方擔憂美軍跳島戰略,將這條古道炸毀,如今僅剩零星的古道殘跡。現存的阿朗壹古道,實為琅嶠卑南官道的北段,全長約7公里,隱身於旭海觀音鼻自然保留區內,維持著原始質樸的海岸風貌。早在清廷修築前,這條古道便是原住民的狩獵獸徑,連接著族群間的婚姻與交易,後來才被整合為官道。這次我們透過軌跡的比對疊圖,尋找消逝的路基,跟隨斯卡羅十八社總頭目潘文杰的腳步,走入歷史的脈絡。

南田礫灘:視覺與聽覺的饗宴
琅嶠卑南古道需事先預約,並由環境解說員帶隊,進出口皆設有稽查哨,以確保這片未受公路貫穿的淨土得以保存。我們從台東南田村出發,沿著小徑緩步前行,跨過塔瓦溪,眼前豁然開朗,一望無際的南田礫灘鋪展在湛藍與蓊鬱之間。這裡是台灣東南隅的靜謐角落,遺世而獨立,維持著簡樸而緩慢的漁農生活。
後來因路跑活動再訪南田村,才發現這裡擁有三個祖靈屋與三位頭目,在排灣族部落中相當罕見,傳統排灣族以「頭目制度」為核心,祖靈屋則是家族信仰與血脈傳承的象徵,而南田村竟有三個祖靈屋並存,意味著這裡曾是三個家族勢力交錯之地。這片土地不曾以單一的規則定義自己,形塑出自然和族群共存共榮的獨特樣貌。礫灘在浪潮規則的沖刷下,分致錯落的南田石堆疊成一層層階梯式的樣貌,黑色部分為硬砂岩,白色為石英,歷經長年地殼變動與潮汐侵蝕,形成黝黑沈穩、黑白相間、渾圓飽滿的模樣。當海浪拍打礫石,滾動間發出低沉的窸窣聲,交錯著潮騷聲。腳步踩踏石礫,每一步都回應著過往行旅的足音,彷彿先人在耳邊低語,述說與海爭地、篳路藍縷的故事。

觀音鼻高領:俯瞰東太平洋
沿途幾乎無遮陰,但一月狂妄的海風吹撫下,讓這條古道不至於炙熱難耐。這一路,除了清脆聲的南田礫灘,部分路段緊貼陡峭險峻的海蝕崖行走,漲潮時,須精準掌握浪潮拍岸的節奏,稍不留意,海浪便會毫不留情地打濕衣服。走過陡峭的硬漢坡木棧道,終於登上制高點觀音鼻山南田段(編號087)。聽著空遠的浪濤聲、嗅著海潮的氣味、俯瞰海天一色的波瀾壯闊之勢,綿延的峽角直伸入廣闊的太平洋,接著看見因溫度差形成碧藍如黛的漸層海色,海倒映著天,天懷抱著海,天海相連的地平線寬闊到帶著地球的弧度。此刻,心中湧起陳建年《海洋》的旋律:「依偎在碧海藍天,悠遊自在的我,好滿足此刻的擁有,啊嗚~喔海洋~海洋~」
沈降式海岸:大自然的教室
穿越觀音鼻山的灌木叢,來到難得的遮陰處。我們在盤根錯節的林間稍作歇息,途中,一隻斯文豪氏攀蜥打量著這群闖入者。再度啟程,眼前的岸邊散落著漂流木,然而更多的是海漂垃圾,對岸飄來的塑膠瓶、錯認塑膠袋為水母而誤食的海龜骸骨、廢棄漁網、鏽蝕的鐵桶,這些殘留物無聲地控訴人類對海洋的傷害,提醒我們,海洋污染刻不容緩!這不是定期辦理淨灘就可以解決,而是要從人類自身做起,落實無痕海洋。

地理魂也在這裡被重新喚醒,此地為沈降式海岸地形,所以可看到充滿節理、嶙峋巨岩的海崖、陡降入海的峽角、風化侵蝕的海蝕溝、地殼中的岩石因地底深處高溫高壓變形的變質岩、礫石或生物岩體經年累月風化的沈積岩,還可以看到因海底火山爆發後,岩漿凝固後形成比重小輕盈的火成岩群在水面上載浮載沉著。途中還有崢嶸碩大的軍艦岩峙立在岸邊,好似大型伸展台,所以我們一行人都拍瘋了。

旭海村:山海交界的最後秘境
最後一段路,我們穿越荒煙蔓草,發現曾有人類生活的痕跡,倒塌的石牆、孤零零的電線桿,這些頹圯到難以辨認的遺構,隱約提醒我們這過往的繁華。進入旭海村,這個亦名「牡丹灣」的地方,居住著排灣、阿美、斯卡羅族,以及客家、閩南和榮民等多元族群。日治時期,潘阿別旭海部落的開基主,日治時期,潘阿別家族率領20戶人家,自豬朥束社遷居至此,開墾這片土地。這段歷史雖未廣為人知,但在村中的耆老口耳相傳,成為旭海的一部分。近年來,因台26線的開發議題,這片土地再度受到關注,甚至被媒體誤植為「阿朗壹古道」。其實,這裡與滿洲的出風鼻海岸,是台灣唯二未被貫穿公路的濱海秘境。幸好,這裡的原始語境仍被保留,使我們得以行走於這條歷史長卷之中,細讀台灣純粹的美好。

【建議行程】
路途總長:約7.2km
步行時間:約5小時
行程建議:臺東縣的南田村→北礫石灘→觀音鼻山→軍艦岩→南礫石灘→屏東縣的旭海
南田村入口
place 臺東縣達仁鄉南田村台26線88.6公里處
旭海村入口
place 屏東縣牡丹鄉旭海村台26線的公有停車場
散步在知性山林 ╳ 山林涉涉:Kapaliwa──台東達魯瑪克部落的尋根之旅

Kapaliwa,東魯凱語的意思為真正的部落,此處曾是台東達魯瑪克部落(Taromak)的居所,但因百年前日本政府的移住政策,強制讓部落移居到山腳下,身為達魯瑪克一份子,希冀藉由這次的尋根返鄉之旅,找回心靈上的歸屬與認同感。

「卑南地方的高山有一個蕃社大南社,叫做 Taruma,這一族不能歸類於其他蕃族,沒有聽說過有旅行者探訪過。大南社共有3個不同大小的蕃社,會出草馘首,風俗像卑南蕃或排灣蕃,蕃社內住屋樸素,社蕃很鄭重地款待我們,住屋不像排灣蕃,有點像後山的澤利先蕃。」──《探險台灣》鳥居龍藏。

這段文字擷取於鳥居龍藏博士1898年第3次探訪原住民部落的演講紀錄,博士提及的就是 Kapaliwa,也是我第一次讀到關於 Kapaliwa 的文字敘事,當時對博士以學術角度敘述並沒有太大的感覺,但親臨現場卻有難以言喻的震攝感。

回達魯瑪克(Taromak)傳統領域小鬼湖前,怕族人到訪傳領會到侵擾祖靈,所以請益在部落的力元表哥,他表示我應該先要回舊部落祭拜祖靈打聲招呼,讓祖靈知曉我要回小鬼湖。
我說:「請問回舊部落 Kapaliwa 需要申請嗎?」(台灣走很多傳領都要申請)
力元表哥:「回家是不用申請的。」
頓時,內心一陣湧動,歷經30多年的自我探索,本來認為自己是飄蕩在外的浮萍,原來我是有歸屬的。
我的根,位於海拔600公尺,深居於蒼翠茂盛的山坡地中。

小河之歌,道出大南的鄉愁與悲歡歲月
「彎彎小河流就在故鄉的山裡頭,靜靜地陪我無數個春秋,帶著無限的思念,帶著濃濃的鄉愁,日復一日慢慢流到海裡頭。」──沈文程《小河之歌》

一行人坐著四輪傳動的車,一路顛頗前行,左側蜿蜒著清澈碧綠的大南溪,它不僅是滋養這片土地的生命之源,更是無數回憶與鄉愁的時光之河。沈文程這首膾炙人口的《小河之歌》歌詞中濃烈的思鄉之情,與大南溪的流水共鳴,觸動著每位遊子的心弦。看似寧靜僅有幽微漣漪的溪流,曾無情地奪走不少生命,目前此處尚未完整規劃,建議不要貿然下水,更希望來此一遊的遊客,尊重這片土地不要遺留垃圾和人為痕跡。

1969年,艾爾西颱風肆虐的夜晚,一場大火吞噬了大南村。火舌不僅燒毀了族人賴以為家的住所,更無情地奪走了數十條寶貴的生命。大南村也因為音譯大難,改名成東興村。時至今日,回望舊部落的路上,仍能看到被荒煙蔓草吞沒的頹圮房舍和教堂遺址,無言地訴說著那段悲痛的歷史。

重返舊部落 Kapaliwa,開啟百年石板屋的重建之旅
經過約幾十分鐘的路程,我們終於踏上了 Kapaliwa 的土地。祖靈碑的對面曾是大南駐在所,如今卻人事已非,連遺構駁坎都消失無蹤,僅留下模糊的輪廓。拜訪 Kapaliwa 前我們會先進行祭拜祖靈的儀式,告訴祖靈後代子孫及訪客的來到,我們斟幾杯醇香的米酒、檳榔頭要對著石碑,要不然祖靈會不好意思拿取、拜3顆檳榔分別代表天地裡,再輕聲對祖靈訴說我來自哪一個家族(姓氏)、名字、來訪目的,這些細膩的舉措,不僅沒有感到神明上對下的距離感,這些禮數反而像是到親戚的家拜訪作客,既溫暖又親切。

繼續前行,眼前豁然開朗。望見在一片綠意盎然中聳峙著石板砌牆屋,門前那塊飽經風霜的百年黑灰板岩上,石板上有細緻的刻痕,這碩大的石板屋為幾年前由部落頭目率領下在 Kapaliwa 重建,山坡附近是沒有石板的,這一片片黝黑的頁岩和板岩是百年前的族人,從大南溪河谷徒手搬運到海拔600公尺的高地,當時沒有任何現代交通工具可以搬運,內心忍不住欽佩起先民的堅毅。

眼前還有被綠意爬滿的廢棄車輛,表哥苦澀地微笑道出為了重建家園所付出的犧牲,這幾輛車子載不走只好暫時棄置在這,原來這漫長而艱難的重建之路,遠比我們想像的還艱辛。當年的日本政府強制先民驅離家園遷到山腳處,如今,已超過上百年的歲月,時光荏苒,山林已用超乎想像的復原速度,將居住過的痕跡掩蓋。

上方山坡處佇立著精心修復後的石板屋,屋內留存著常見的日治啤酒瓶、深淺不一的手捏柴窯陶,彷彿還留存著先人的溫度。隔壁的鐵皮屋是部落為知名生物學博士珍古德(Jane Goodall)蓋的家屋。山丘的最高處可見一片完整的牆面,是由黑灰板岩和頁岩堆砌而成的祖靈屋,門前,各個貴族家族的石板祖靈像肅穆而立,守護著這片土地的靈魂。順著等高線往整個山稜望去,曾經繁華的石板屋聚落如今已被蒼翠掩蓋,望著這一片蓊鬱,很難想像這山坡地曾是居住過上百人的部落,那從血液深處迸發的衝擊感,讓我久久無法平靜,內心的撼動是無可言喻的。

衷心感激那些為重建 Kapaliwa 付出的人們。他們重建的不僅是石板屋和建築實體,這裡更是牽引著每一位 Taromak 族人們的心之所向。站在這裡,我感到無比欣慰與感動。

終於,我回來了,回到這片承載著祖靈們智慧與靈魂的地方。
【建議行程】
交通方式:開車走花東縱谷公路/台9線至達魯瑪克部落,因有人數管控,至 Kapaliwa 舊部落請接洽當地族人再拜訪。
路途總長:約2公里
步行時間:約2小時
Kapaliwa 舊部落
add 台東縣卑南鄉東興村
山林涉涉
族名 Amao Laliluasa,台東 Taromak 魯凱族人,現為生技公司行銷總監。熱愛攝影、山岳和教科書沒有的歷史故事。因為從小生長在都會區,深感自己為故鄉的異鄉人,期盼藉由探訪與爬梳當地人文歷史,可以更深刻的與台灣這片土地對話,找回心靈上的歸屬。於2021年創立了《山林涉涉。Salesese》,完成大小鬼湖尋根之旅並持續走讀台灣各地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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