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關於夏天的記憶染成喜歡的顏色，讓黏膩與汗涔涔不再是夏日制約式的聯想，去收集每一幀海的畫面，接受酷熱，擁抱與自己截然不同的熱烈。

找不到一個能承接我所有情緒的季節，或許海可以，不論陰晴，不論日出日落。

初到神戶，春末的陽光普照，亮晃了雙眼，然而，整座城市卻是籠罩著懶洋洋的愜意，似醒未醒，交錯的街道中人跡疏落，與車站形成強烈的對比，且街邊的狼藉更是讓我詫異，狠狠打破對日本整潔的印象。行前早聽朋友提及神戶三宮附近獨特的城市煙火氣，酒場與居酒屋不勝枚舉，嘈雜喧騰、觥籌交錯，興許是我不過是個匆匆的過客，新奇之餘，並沒有浮起太多不適。

疫情前曾造訪大阪，最後一天為了方便前往機場，預訂接近住吉大社的民宿，民宿屋主是嫁到日本的台灣人，多年的日本生活讓她的中文不流利，卻還是熱情的與我們聊天，順勢推薦神戶的溫泉，幾年後雖然抵達了神戶，可惜的是仍然不及去體驗。

比起三宮熱鬧的元町，我鍾愛與此迥異的安靜。須磨是神戶西邊的區域，由三宮乘車出發，不過20分鐘的距離，出站即是一望無際的海，盛夏之際會成為人滿為患的海水浴場。此刻，時節未到，我慢吞吞經過坐在長椅閒聊的日本阿伯們，躡手躡腳地走入沙灘。近海處遍布海帶，海的味道並沒有書中文字形容的浪漫，除了鹹味也混雜著近似臭味的氣味，瀰漫著海灘，細小的飛蟲逡巡在海帶與擱淺的貝類周遭，遠觀是那麼漂亮的蔚藍與細沙，現實的細節卻是努力生存的生物圈。

海浪繾綣著一次次朝岸靠近，即使喜歡看海，越是長大，卻慢慢偏愛眺望，偶爾的偶爾才想念光著腳讓溫涼海水沖刷的觸覺，才會想重新感受細沙在腳趾間流動的搔癢，可以耗費大把的時光坐在階梯，夏季對我來說太漫長了，聽著浪花細碎的步伐，好似能將時間快轉。

神戶港是個五臟俱全的港灣，由 Mosaic 馬賽克廣場與 umie 百貨構成一座臨海樂園，巨大的摩天輪及盛滿童趣的麵包超人博物館，充盈著孩子們的笑聲，隨處可見家庭出遊的身影，我的形單影隻倒略顯突兀。三毛說：「我不問別人的故事，除非她自己願意。」，我也是這樣的，與其說是溫柔與體諒，更接近是不好奇，我不好奇你的過去、不好奇你出現的原因，但是，如果你願意分享，我可以是很好的聆聽者。

馬賽克廣場的地板由木板搭建，工作人員們忙著營業準備，面向神戶港塔，我閒散地靠著欄杆發呆，僅與迎面上階梯的陌生男生視線相觸一瞬，他主動與我搭話。他指著海港的城市景，「很漂亮對吧？」，我侷促地點頭與微笑。他問我來自哪裡，我回答台灣，緊接著詢問我能說日文嗎，雖然他有不少一起工作的台灣朋友，且日文、法文、英文都可以信手拈來，但是不會說中文，而我從善如流的說：「英文可以啊。」

於是，他熱情說起屬於自己的生活，他說在日本長住9年了，做著廚師，那麼長的時間仍然覺得日文很難，也覺得日本規矩繁多，嘻笑著向我舉例日文的語句，儘管不通日文也能理解他說的，我笑出聲，同時驚訝他豐富的日常。業餘他是舞蹈老師也是法文老師，喜歡和各國的朋友喝酒聊天，對於我當天就要返回大阪感到可惜，這段插曲因為需要工作戛然而止，揮別後他回頭，我鼓起勇氣擠出一句「頑張って（加油）」，他燦爛的笑容裡浮起詫異，他居然說：「日文說得很好啊。」

生田神社恰好距離旅館不用3分鐘路程，夜晚經過時還未發覺是著名的神社，陽光輕灑下，正門口的原色木製鳥居更顯沉穩，再往裡頭便是常見的朱色鳥居。生田神社供奉象徵守衛和與安放的生田之神，生田意味著「活的稻田」，能賦予生命力，逐漸以安產祈願與戀愛結緣名聞遐邇，那日也見到兩對年輕夫婦抱著襁褓嬰兒，各自在生田稻荷神社前合照，留下幸福且溫暖的家庭照。

生田稻荷神社前處的「楠の神木」具有紀念意義，光看其生長500年的歷史可能不特別，然而，它卻是經歷神戶大空襲的大火攻擊，強韌的再生並生存下來，於是有合格與重生的寓意。大約是先前看了海，見此神木，腦中不自覺浮現「鯨落」，死去的鯨魚溫柔地在下沉與分解中建立循環的生物圈，海洋生物藉此獲得養分與棲居地，雖然牠已身死，卻彷彿以另一種形式活了下來。

總是莽撞又無畏的開啟一段旅途，會被未知的新奇勾住心神，也會因為收穫熟悉與親近感到綿密的柔軟。

喜歡造訪未曾去過的城市小鎮，回頭卻發現，仍會沉醉於偶然發現的熟悉感。

相比東京、大阪或沖繩此般觀光勝地，福岡的知名度與航班密集度確實比不上，但是從首爾出發卻是非常尋常的事。還記得我自韓國行前跟老師提起要去福岡，老師笑著認同很多韓國人都愛選擇福岡作旅遊目的地，表訂飛行時間只需要1小時20分鐘，儘管當時有遇上一點延遲，耗費的時間還是可以忽略不計。

抵達福岡當天，與我幾乎同一時間抵達的航班，三班中便有兩班來自首爾，可想而知，小小福岡城市內韓國人佔據的比例，漫步門庭若市的街區之際，經常有熟悉的既視感，彷彿仍未離開首爾。

舊時間中的歡喜與感動像蜘蛛結成的網，生活隨意震動，輕易被攫住注意力。

總是想起杜塞道夫，在福岡的日子，想起德國北萊茵西伐利亞邦的首府城市，所到之處許多日本商賈，名聞遐邇的餐廳也能列舉出不少日式料理，老是被人戲稱「彷彿是日本的特別市」，居然也十分同意福岡同樣像是大韓民國的特別市。記得於福岡一間藥妝店結帳的時候，店員在溫和熟稔的迎賓問候過後，親切地轉換成韓語，問我需不需要塑膠袋，怔愣了一瞬，啼笑皆非半晌，從善如流的以韓文回覆。更別說於一間燒烤餐廳內店員在介紹點餐流程時，自然地詢問我要選擇英文還是韓文溝通，有點新奇也有點可愛。

最印象深刻與勾人回憶的是福岡的聖誕市集，張燈結綵是基本，入眼全是星光爛漫般的街景與萬頭鑽動的城市熱鬧，中州清流公園沿街本就小有名氣，橋上搭建者著偌大聖誕樹，綴著光亮，一下子流光四射，沉寂的冬日熱烈流動起來，我忍不住想起漢堡的聖誕市集，明明不能說一樣，不過是擦了邊的相似，卻是在我心底捲起熟悉感與安全感。

天神的聖誕市集卻是讓人想到德國德勒斯登，巨大的聖誕造景、許多熱紅酒攤販以及熱食販賣，人群雜沓，雖然不及德勒斯登復古，市集販售營造的風格也不盡相同，天神的市集更多可愛與新意傾向，且新奇的是裡頭搭了舞台，日本學生們會輪流上台舞蹈表演，染上蓬勃的學生氣。

前幾次來日本跑跳還是以地下鐵與徒步作主要交通，福岡的生活調性仍是勝過觀光取向，偶爾輔以公車可以讓旅途舒服一些。然而忘了日本有日本的乘車規定，下意識以台灣與韓國的經驗處事，於是在上下車時做錯了。在福岡工作的朋友悄悄說：「那個司機看起來很不爽。」，倉促地瞥眼，我也感受到了，還有很多歉意。

因為疫情關係，各國都經歷某種程度上的鎖國，朋友說儘管至今日本已經重新開放觀光超過一年，日本人還是沒有習慣觀光客的湧入，其實排斥與挑剔。開放後我去過東京、到過大阪神戶，只覺得禮貌與客氣依舊，甚至會主動使用翻譯機解釋，不料福岡打破了既定印象與經歷，雖然無措訝異，但反而因此心滿意足，有了貼近的了解。

出發福岡、抵達福岡，以及短暫的停駐，像是配戴一條新的絨毛圍巾，因為朋友在此處生活，旅途無憂且順遂，但終歸是個從未造訪的城市，像是忘了剪吊牌、像是偶有細小卻不容忽視的刺癢，但旅行有趣的也包含這些咬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