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車環島的女孩，想要走進農村、親炙土地，因而以打工換宿的方式，輾轉在台灣各鄉鎮間，當起自耕自食的短期農夫。話語言談間，感受不到躁進與憤怒，對土地的凋零，她從更基本也更在地的視角去思考，質疑，但不尖銳，因為踏在土地上的人，吸收的是溫柔的力量。

微涼的午後，美濃一處闃靜的農場裡，我與眼前這位女孩一起漫步在群山環繞的庭園中，雖是來採訪打工換宿，眼下卻不見汗滴禾下土的艱辛、也沒有背包旅行的克難，有的只是怡然自得、踏著生活的節奏。

張書寧，當時身為 facebook「台北俗冒個險記粉絲團」團主的她，在「請跟著我，下鄉」的標語下，記述全台打工換宿紀實。以打工換宿平台 WWOOF 為始，而後藉由換宿地所認識的農友間的串連，開啟以工換糧、單車環島之旅。以文字記錄在地農情、以照片述說日常相遇，在激情吶喊、眾聲喧嘩的網路時代，她只說了句：請跟著我，下鄉。

「首先要把心放空，」書寧緩緩說道，「不要預設立場，才能看見更多。」以在都會區遍植綠色種子──無論是有形還是無形的──作為行動訴求的「大猩猩綠色游擊隊」為始，書寧不斷試圖找回人與土地的連結，也由於實地參與，讓她漸漸意識到自身立場的問題。

「我們離農村太遠了。講到農業，我們會想到食品工業，將農業視為單純的產業，無法感受到生命性。」所以書寧決定下鄉，用自己的雙腳感受土地的真實回饋。

而鎖定以友善土地的農友作為串連的主要目標，除了是對自己所信之事的一種實踐，更重要的是書寧關心的不只是農業，而是更大範圍的農村生活，「青年下鄉不應只有從農，事實上，我看到很多文化層面上的東西。」鄉鎮風情或有差異，不變的是互助與共生，輾轉在不同的換宿換糧點，社區的緊密結合、農友之間的相濡以沫，讓書寧的打工換宿不只是躲在農地裡種菜，也隨著農友走進社區。

單車走鄉，風景隨著季節與相遇而有所不同，像是過去來到高雄美濃的阿南達瑪迦悅之母生態示範村，就與之前的換宿地有很大的不同，「之前在萬丹、內埔等地的打工換宿，做的就是務農，因為他們是比較生產導向的地方。

而在這裡（阿南達瑪迦），因為是道場的生態示範村，農業只是他們其中一塊，許多時候得因應各種不同的需求。

在美濃待了兩星期，也讓她看見美濃的改變，「像你們剛剛經過田野的時候，可以看到田地中央矗立的歐式豪宅，很多人跑來美濃這邊蓋豪宅，監視器就正對大馬路，甚至是你家門口，」書寧指著牆上掛著的、在地畫家筆下的老美濃，「文化隨著傳統的田園風光流逝，在地人記憶裡的美濃與現實的美濃已經有很大的不同，如果不來走一趟，根本不可能發現。」

旅遊時，每道風景都是未來的記憶，但是看過這麼多、心塞得這麼滿，我們是否都忘了，眼前的風景，其實是在地人眼中不斷消逝的記憶。「透過這樣深入農村的生活，你才會真正了解到在地人的需求和想法，而不是光從自己的角度想世界。對我來說，每一站都是重新沉澱。」書寧說。

到農村換宿，是為了與土地建立連結，那麼主動與人建立連結，是否也是一種更親近土地的態度？「最近經常有人來問我教戰守則，要上哪裡找到換宿地、要怎麼換宿，其實我只是先透過 WWOOF 尋找換宿地。然後農友彼此都認識，會介紹你一些理念相同的農友，自然而然地就會透過換宿地連結到其他的換宿地。」書寧說。

打工換宿是一種更能親近農村、體驗在地生活的旅行方式，但是過度的期待與預設立場，反而容易失落，或是錯過更珍貴的經驗，「我覺得 Working Holiday 這個字眼有點奇怪，因為你確實在工作著，說假期，會給人家一種只是來工作個兩、三個小時，就可以換一天的住宿好划算的錯覺。」

農場打工換宿包含不少粗重的農活，生活條件也等同一般農家，農場主人更沒有義務要照顧你，既然是換工，彼此是對等關係。抱持著挑三揀四的態度前來，等於是局限了人與人在土地上交會、展開故事的可能性，「所以要把心歸零，習慣不同。」書寧說。

細數行腳的軌跡，是由一個個相遇的故事串起，每一次地整裝再出發，都是一種重新沉澱。如果說作為採訪者與旅人有什麼不同，我想是我總是在挖掘問題，但是像書寧這樣的旅人，是在動與靜之間，走向問題。

宜蘭三星鄉行健村，也許是全台灣最適合作有機村的所在。小小的村莊正好被包圍在行健溪、安農溪形成的天然隔離帶裡，並以萬富圳與鄰近月眉村相隔。民國79年土地重劃後，更採灌排分離，阻絕水質受污染的機會。村裡的道路拓寬改直，兩旁種上庇蔭大樹，即使是燠熱的夏天騎在單車道上也甚覺涼快。

推動行健村成為有機村的靈魂人物是張美阿嬤，民國98年同村種植有機稻米多年的沈福智，特地登門拜訪相邀在鄉里間頗有聲望的張美一同推動有機村。張美說，當時他的有機米一公斤賣84元，其他慣行農法的農民交給農會或糧商的收購價格卻可能一公斤不到20元，加上農民因為吸入太多農藥而昏倒的事情時有聽聞，為了不再讓農民苦哈哈，還能種得健康又安心，她決定揪團成立有機村。

經過一整年的辛苦後，稻子終於收割了。但農民們這才發現，有機稻子要賣給誰呢？張美笑說：「真的是不知道要賣哪裡，一開始只想到要種有機米，都沒想過要賣哪裡，好像人家會來收一樣。」由於當地糧商只收慣行農法的稻米，農民們便一行人到了宜蘭縣政府求助，當時縣長林聰賢便承諾替這群有心的農民尋找企業認養。隨後永豐餘便以一斤38塊的價格，出面收購了15,000斤的稻米，相當於合作社該年產量的1/3。

剩下的三分之二產量時真的是遇到貴人。「坤漳伯」的女兒徐于敦先是聯繫「直接和農民買」facebook 粉絲團，透過網路幫助小農販售農產品的「買買氏」便帶著團隊來到行健村，訪問這群農民。一個月後，買買氏打電話給張美，「張阿姨，我六點把消息 po 上網，你們之後電話會接不完喔。」果然如她所說，當天訂購稻米的電話響不停，不到兩個月剩下的稻米就賣光了。看到銷路這麼好，「農民覺得收入不錯，也體會到不用接觸農藥比較好，農民變得比較有信心。」

第二、第三年合作社再加入幾位生力軍，原有農民也增加有機耕種面積。隨著曝光機會多了，也帶動農民其他農產品的銷售。像是合作社中少數中生代的農民江漢錡，除了種稻子也挑戰一些少見的農產品。即使在寒冷的冬季，「快樂農夫」江漢錡的田地裡卻是生機盎然，俗稱「大憨」種類的三星蔥、牛番茄、香菜、葉用地瓜葉、蘿蔓、高麗菜、地瓜、甜菜根等等，全數採有機種植。平時在台北市集販賣也很搶手。

採用自然農法的結果，雜草往往長得比蔥還高。加上蔥的病蟲害格外嚴重。沈高男形容，「蟲卵排在葉面上，等到孵化後就鑽進葉子裡，農藥根本噴不到。」因此他培養了二十幾種天然益菌，讓青蔥能在適合的氣候條件下生長。後來他開始收成青蔥，俗稱「小憨」品種的三星蔥，纖維較細、蔥白較長、較甜，不怕病蟲害的體質，讓他一年四季都可收成。

當時張美說，未來目標除了購地建烘米廠外，也會增加蔬菜和雜糧黃豆的種植面積。此外，在地生產、在地銷售是一大重點。「讓消費者來庄頭買，看得到也安心。」過去礁溪老爺大酒店曾組團帶客人到行健有機村農村體驗，不但農友親自帶導覽，學做米苔目，還熱鬧辦了一桌在地有機農村菜。在地的蘭城晶英酒店更是收購行健村的有機蔬菜，在自助餐廳裡做成菜餚，外頭更擺設蔬菜專櫃可以直接購買。

就像阿土伯說的，有機米吃起來比較香、口感比較Q，不但好吃之外，種植的農友更是「賺到」生活的安全，不論是人或土地都不必再受農藥的毒害。「米和蔬菜自己種知道無毒，吃起來卡安心，人也卡快活。」這股吃有機的快樂，從農田裡蔓延到消費者的餐桌，從一口飯裡，體會到農友一生的無毒堅持。